2008年05月14日04:57
來源:中國青年報
當梅蘭芳式的美感在中國戲劇舞台上幾近絕跡,一位名叫坂東玉三郎的日本男子卻帶著這種美來到中國。這位日本歌舞伎中最著名的“女形”,眼下正在北京的舞台上演出昆曲《牡丹亭》。此前,戲劇研究學者章詒和看過他的演出后,曾撰文稱:梅蘭芳的精神在日本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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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時候,走在喧囂的現代都市裡,日本男子坂東玉三郎會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杜麗娘。
那個戲詞裡的中國古代少女,在繁華的春天夢見自己的愛人,然后在凋零的秋天相思而死。從5月7日開始,至5月16日,每天晚上,這段綺夢都在北京湖廣會館上演。杜麗娘的扮演者中,就有坂東玉三郎。
作為日本歌舞伎的“女形”大師,57歲的坂東玉三郎外表俊美,步伐優雅。他穿著寬鬆的素色衣服,對每一個他遇見的人露出笑容。
但燈光驟暗,音樂一起,現世的東西全不見了:一個空蕩蕩的舞台,一根嗚咽的笛子,睡夢中的杜麗娘慵懶地睜開眼,看到年輕的秀才,身段兒輕輕一顫,眼睛裡就流出些許迷離來——那一刻,中日版昆曲《牡丹亭》的觀眾席上,發出輕輕的嘆息。
主演坂東玉三郎,勾起了這座城市有關男旦的記憶。
這份記憶保留在47歲的北京工人張廣利腦中。拿著宣傳冊站在風中等待坂東玉三郎簽名時,張廣利回憶著他很小的時候,在戲院裡看一位著名男旦父子同台演出的情形。
那是中國男旦最后的輝煌。戲劇研究學者章詒和回憶,隨著“戲改”開展,因為“男旦是畸形的產物”,中國幾百年男旦傳統一下中斷。這個無人不知梅蘭芳的國家,卻從此無緣領略梅蘭芳式的美感。
而在日本,與男旦相同的歌舞伎“女形”卻后繼有人。1957年,日本歌舞伎守田家族的傳人首次登台。到25歲時,他就正式襲名,成為第五代坂東玉三郎。
幾十年之后,他已經是日本歌舞伎中最著名的“女形”,被稱為“日本的梅蘭芳”。有些日本人在中國街頭遇見他,干脆在門外守上幾十分鐘,只等他一出門,連忙跑上前鞠躬問候。
有一次,時當春天,日本櫻花盛開,坂東玉三郎來到公園,陪同者發現,所有游客的目光都被他吸引,“他比櫻花還受歡迎”。
“在日本,他被當成美的象征,受到尊崇。”一名中國作家解釋他的地位。
這種美如今來到中國。當戲台上杜麗娘嬌羞一躲,躲開那性急的秀才時,連台下一位年輕女士都發了呆,盯著她的肩膀,被她的“柔美和婉轉”打動。這位女士當然不知道,為了這一躲,台上的坂東要緊緊收著自己略有些寬闊的男性肩膀。
對這名演員來說,美意味著時時“克制”,這是他生活的重要內容。他把這些教給中國弟子:男旦的生活是有規矩的,因為他們是“美的象征”。
這規矩名目繁多,包括坐姿,與人講話時的表情,以及吃飯時手的位置。同台演出的中國演員發現,坂東玉三郎在吃東西時,也會用手掩住嘴,略微別過頭去。而身邊的年輕人也被他教育:嘴不能張太大,大塊的食物要用刀叉切成小塊。
他偶爾喝一點酒,只是為了幫助睡眠。因為算命先生的勸告,他20多年來從不吃“四條腿的動物”,這次出演《牡丹亭》前,他破了戒,但不是為了享受口舌之欲,而是為了讓聲帶分泌油質,讓聲音更圓潤。
連情緒也是克制的。坂東玉三郎曾經說,他從不讓情緒爆發,一直積攢起來,到一定的程度,到舞台上去釋放。
只有很少一些例外。開心時,他會手舞足蹈地講話,露出“孩子一樣的笑容,顯得特別童真”。也曾有人看到,演出開始前,他穿著雙拖鞋,穿梭在戲園裡。
但這只是偶然。別人更多地從他笑容裡,讀出些“分寸感”。“在人們面前,他永遠是優雅的,而這樣的生活,已經成為他的自覺。”章詒和說。
這種“自覺”,章詒和並不陌生。她記得,深受坂東玉三郎推崇的梅蘭芳,便是永遠“頭锃光、鞋锃亮”,即使在家裡,只要有外人在,也要穿著皮鞋。
坂東玉三郎身上,類似的“講究”和“派頭”還有很多。他的家裡,飯碗、酒杯往往是古董,“最近的也是江戶時期的東西”。見過他化妝間的人則驚嘆,裡面的一把梳子或一面鏡子,也是精致的藝術品。
他很不喜歡牛仔褲,因為那並不符合藝術的“古典氣質”。因此,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從來不穿牛仔褲。他喜歡彈古琴、三弦,喝紹興酒,追求古典的生活情調。當然,這並不妨礙他偶爾叫上朋友,去唱一次卡拉OK,唱的都是日本流行歌曲。
請他簽名也是件麻煩事。通常,他會收下簽名冊,拿回家,用專用的簽字筆寫好,然后給人送去——他是“左撇子”,簽名時很仔細,速度很慢。
不過,生活在“尊崇”中的坂東玉三郎,禮貌而恭敬。遇見別人,他會挂上微笑,輕輕欠身、點頭。不管是戲台的工作人員,還是觀眾,從不例外。
每天演出結束,他離開戲院時,總要向左右所有工作人員點頭道別,一個都不落。即使是站在旁邊的服務人員,他也會走過去伸出手,一一握別。而坐上轎車,他總要搖下車窗,對送他的人揮手,直到車開遠。
接受採訪時,他總是先道歉:“對不起,今天太冷,所以我帶了條圍巾。”或者:“對不起,在這樣不太正式的場合接受採訪,會有問題嗎?”
久而久之,身邊的人對他充滿親切。連在中國演出劇場的小保安,也會對打探消息者這樣說:“三郎還沒來。”
舞台上那個看到花開就會哀傷的杜麗娘,在現實裡有同樣的敏感。他注意每一個在場者的情緒,有時候,20多個人圍著一條長桌吃飯,他會忽然問一個坐在遠處的沉默的人:“你情緒不太好嗎?”
或者,他會突然開始“逼問”旁邊一直帶著笑容的工作人員有什麼心事,直到對方說出實情。“我真是服了。”被逼問過的小伙子感嘆。
心思細膩的他,既會張羅著請日本公司專門為中國演員調配合適的化妝品,也會隨手拍去好友肩膀上落下的一層頭屑。
戲台下,很少有人見到敏感而細膩的坂東玉三郎流露哀傷,他似乎永遠是開心的。這並不妨礙台上的杜麗娘情傷意斷。在《離魂》一折中,中秋夜,大病之中的杜麗娘讓丫鬟推開窗戶,想看看月亮,結果卻只看到一片陰雨蒙蒙。她愁容慘淡,唱出一曲“集天賓”。
唱罷,台上的杜麗娘淚落如雨,坐在台下的章詒和也跟著“眼淚刷刷而下”。如此“慘切”的聲音,她已經在戲台上久違了幾十年。而重新將它送回來的,卻是一個連中文都不會說的日本人。
“梅蘭芳的精神在日本,梅蘭芳的精神在坂東。”一次在日本看完坂東的公演后,她曾這樣撰文寫道。
要唱《牡丹亭》,坂東除了學習手勢,還必須突破語言障礙:他對中文一竅不通,卻不得不在一年的時間內,把所有台詞發音死死記住。為此,他買了一台巨大的電視機放在客廳裡,裡面播放著中國演員演唱的鏡頭。他對著屏幕,反復揣摩嘴形。
為了感受那個有“良辰美景”和“賞心樂事”的情景,他去蘇州旅游,看園林,逛古董店。為了體會文化上的意味,他甚至開始讀起《論語》。
這一切,都是為了在這夜晚的空氣裡,“形成一種感覺”。坂東玉三郎希望能陪他的中國觀眾度過這樣一個夜晚:他們不是來看一出戲,而是“進入了一個夢境”。
觀眾們哭過了,散場了,繼續生活,而他不得不在這場古代夢境和一個現代都市之間,反復切換。
有時候,戲裡的情緒並不容易散去。演出結束后,謝幕前的那一小段時間,沒有人去打擾坂東玉三郎。人們總是看著他獨自站在后台,默默地站著,“沉浸在杜麗娘的傷感中”。謝幕時,他臉上也總是帶著悲傷,深深地俯下身去。
戲裡和戲外,對坂東玉三郎並沒有那麼清晰。有時,當他“遇見自己欣賞的人”,會覺得自己變成了杜麗娘,“這樣的情緒積累起來,我就可以更好地演好她。”
那個古代女子時不時“附體”。多半是在大家談笑甚歡的時候,坂東玉三郎剛剛露出一種笑容,便會忽然出神:這個笑容,用在那一場戲裡,豈不正好?也有時候,是他正不開心。他會突然跨越時空,在這種情緒裡看到杜麗娘的影子。
人們都習慣了,前一刻,他還是坂東玉三郎,忙著向樂師請教胡琴的拉法;后一刻,他卻一邊吟唱,一邊幽幽地轉個身,邁步帶著風情,仿佛又成了杜麗娘。
坂東玉三郎喜歡“寧靜和優雅”的生活,而他卻總是忙碌的。成名雖然已久,每個月,他都有20場左右的演出,從不間斷。不演出的時候,時間也大多用來排演和練習。
偶爾他也會給自己放一天假。他用這難得的假期做自己喜歡的事:游泳、聽音樂、看資料。在外人看來,這種生活有時候“有些乏味”,而他則說:“這是我的人生,是我的命運。”
“雖然他身邊有很多人,但有時候,我覺得他挺寂寞的。”他的一位中國朋友評價道。
打發這種寂寞有許多方式。在戲裡,杜麗娘是在春天游園賞花,坂東玉三郎則不同,他會在某個夜晚,讓司機開車去日本的海邊,靜靜地看會兒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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